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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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港市。

沙灣游艇會。

陳啟正在侍者引導下登上一艘雪白的釣魚艇, 太陽炫目,海水碧藍,他竟有一秒恍然回到了大學畢業後的創業初期時。

那時陳啟正還是無名小卒, 懷揣著出人頭地的心和一顆堅毅聰敏的腦子。他尋找各種機會,終於在一次海釣中,用不卑不亢的態度和高超的釣魚技術, 贏得了一位掌權者的賞識。

後來, 他帶領正恒企業開疆辟土,就如一位將軍帶領自己的隊伍去奪取勝利。他一直是在馬上被人仰望的那一個, 也享受著名氣和影響力。

但今天不一樣。

從他踏上船身,心頭湧上少時才會有的忐忑感時, 他就明白,今天不一樣。

今天陳啟正是來求人的。

求人,就要拿出求人的態度。

他在風口浪尖上只身獨赴港市, 為的是求這位有故交的地產大老板投資,讓正恒起死回生。但老板難約,語焉不詳。陳啟正舉步維艱,已經焦頭爛額。

所幸的是,近日有所松口。

陳啟正立即動身,早早出現在約定地點,他甚至想好了說辭,來解釋正恒現今資不抵債的境地。

這是一艘專門為釣魚而打造的船,深V型的設計適於破浪, 足以駛到外海, 船尾釣位處, 老板正背對著坐在真皮沙發上,頭戴遮陽帽, 短袖短褲,打扮舒適地架著魚竿。

陳啟正笑著剛要開口,就看到“老板”隨意地轉過了身。

他的笑容僵硬在臉上。

姚學雲笑意滿滿打著招呼:“老陳!來啦。快!坐。”

釣魚艇已駛離岸邊,除去駕駛艙的兩人外,只有他們。

哪有什麽地產大佬。

最後一根稻草破滅。都是人精,怎會不懂中間的彎彎繞繞。陳啟正強撐著架子,維持著尊嚴,反唇相譏:“想不到,岑老板竟會配合你。”

姚學雲精神狀態很不錯,他滿意的看著剛釣上來的一條石斑魚,抄起鋒利的釣魚剪處理了一下:“老陳,墻倒眾人推,這是人之常情。”

兩人的從屬地位顛了個倒,陳啟正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劣勢地位,這真比殺了他還難受。明知對方在耀武揚威,卻還是得硬著頭皮接招:“這些年,我待你不薄……”

“不薄?”姚學雲摘下眼鏡,熟門熟路從口袋裏掏出面巾紙擦了擦:“當年我們在創業初期,是誰談下的第一桶金?”他譏逍道: “又是誰,甘願做牛馬,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要幫公司打通關節,建立人脈——到頭來呢?”

“飛鳥盡,良弓藏。狡兔死,走犬烹……被架空的是我,被踢出公司的是我。你現在說待我不薄?”姚學雲冷笑:“你走到今天,是活該!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?你怕公司沒了我不行!可是老陳,你我之間,我本來就比你聰明!”

陳啟正淡然:“是嗎?可是我卻坐到了董事長的位子,而不是你。”

姚學雲甩魚竿,聞言,忍不住嘖嘖稱讚:“老陳,我就欣賞你一如既往的厚臉皮!”見陳啟正臉色青白,他不緊不慢道:“當年如果不是因為你娶了季馨,你能在節骨眼上坐到那個位置?你能使手段拿到她父親手裏的土地批文?你就是靠裙帶關系爬上去的,這有什麽不敢承認!可惜了季長林,一身清名,卻因為給你開後門,被官場上的人抓住大做文章,最後擔負罵名和妻子自盡身亡,怎麽不叫一個慘吶。”

姚學雲面露惋惜,嘴角卻是殘忍的笑意:“不知道你午夜夢回,會不會聽到這二老的冤魂在你耳邊哀泣?”

“老姚,你廢話真多。”

“哦,還有季馨,她死的時候你去都不敢去,派我去南城處理。你說她那些年該有多恨你?嘖嘖嘖,我聽說水鬼也能從海裏跳出來。”

陳啟正不為所動,道:“當年你覬覦那個女人,但她卻選擇了我,只因為我處處勝你一籌!”他言語射出的冷箭正中靶心,直擊對手要害:“——畢竟我不是性無能。”

姚學雲卻沒像他所想的那樣勃然大怒,他不疾不徐收著魚鉤,又從口袋裏* 掏出一沓照片,扔在地上:“可她的女兒滋味很不錯。哦不對——也是你的女兒。”

陳啟正皺了皺眉,有一張照片落在他膝蓋上。

他掃了一眼,像彈煙灰一樣將它彈落在地。

做工精良的皮鞋踩過地上的照片,少女幼白的臉染上臟汙。

陳啟正站起身,不怒自威:“讓他們往回開。”

姚學雲坐下,擰開保溫杯,抿了口茶,瞇起眼睛道:“不在意這個是吧,那另一個呢?”

陳啟正腳步頓住。

姚學雲繼續道:“三個月前,我有個手下叫武君博,小夥子風流倜侃,和令愛兩情相悅,他知道陳董事長家規森嚴,因此都是在白天玩轉令愛。可是最近,他卻消失不見了,你猜怎麽著?”

陳啟正的背影在發抖。

姚學雲滿意收網,惋惜地嘆了口氣:“——他被查出了HIV,真是不幸啊。”

武君博是在和陳愛霖分開之後,參加各類淫趴染上的臟病,但顯然陳啟正並不需要知道這個真相。

成功的商人,高尚的企業家,無所不能的父親。

陳啟正身上所有賴以呼吸的光環,都被姚學雲逐一摧毀。

姚學雲欣賞著往日高高在上、永遠傲慢的老友終於在這一刻崩潰。

然後。

銀光一閃。

一道血流激射而出。

像電影中升格的慢動作一樣。

姚學雲先是看到了完整的藍天,帽子從頭皮上滾落露出斑禿,陽光刺目,他難以置信地捂住脖子,卻碰到一把深深紮入的鋒利釣魚剪。

“嘶……哈……嘶……哈……”

藍天白雲,海風帶腥。

駕駛室裏的人聽到動靜,飛快地趕到尾板,發出短促驚叫,又死死捂住嘴。

陳啟正踉蹌委頓,正對上地面上姚學雲死不瞑目的雙眼。

鮮紅蜿蜒成一條小溪。

……

一個時代落幕。

-

北城。

姚菱家。

從接到父親死訊開始,姚菱就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鎮定。

只是開始在房間裏不停踱步。

一圈圈,一遍遍,一日日。

她冷靜地、盤算著各種念頭和出路。

但父親居然死了,這麽莫名其妙的被殺死了,他死得這麽突然這麽戛然而止——他甚至沒有告訴自己他留的後手是什麽,現在後手變成死手,所有信誓旦旦的保證蕩然無存。

姚菱恐懼的發現,她對父親無條件的相信依賴竟會在某一天變成索命的繩索。

也不得不承認,自己的能力撐不起野心。沒了父親她居然什麽都不是!沒有人買她的帳!

姚菱想起自己的母親,那是一個枯瘦的,沒什麽存在感的膽小女人,她害怕成為像母親那樣沒什麽地位的女人,所以從小就學會察言觀色,經常和父親一起嘲笑數落她。

家裏並不窮,但她從有記憶起,母親的衣著永遠樸素又老氣,是那種一看就沒有好好對待自己、卻為兒女丈夫操心勞碌了一輩子的女人。

如今父親死了,母親如蒙大赦。她要去澳洲——那裏有公司邀請她去做定制的刺繡織品。

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母親,如今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。

母親主意已定,拎著行李平靜地與她道別。

房間裏沒有人,姚菱茫然四顧。

父親太陽般的光芒褪去,多年來被忽略的母親的小小光芒,終於得以凸顯。

姚菱驚恐地發現,其實世上最愛的她的人,不是父親,不是別人,而是那個一直以來被她嘲諷、被她不屑、被她欺壓的女人。

她的母親。

但她已經被她傷透了心。

所以她失去了她。

就像失去錢、失去公司,失去父親一樣。

姚菱揮起高爾夫球桿,將家裏砸了個稀巴爛。

-

季知漣看到電視上的新聞時,正在家中收拾行李。

她大腦當機了一瞬。

陳啟正於港島殺人?殺的還是姚學雲?

季知漣難以理解。

她的印象裏,陳啟正代表著鐵一般的秩序,他冷血理性,沒有太多泛濫的感情,總是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,好像永遠能取得最終的勝利。

父親,入獄?

他沒有死亡,卻勝似死亡。

他的人生在這一刻已經結束。

這驚駭太猛烈,竟一瞬間沖淡了她對他大部分的恨與怨。

此刻腦海裏浮現出的,竟是少女時期,難得的一次海洋館觀摩,父親一手拉著陳愛霖的模樣,他給她買了可愛的小醜魚,又看了眼身後的自己,給她也買了一個。

看水族館表演的時候,旁邊的人呢太激動,險些揮臂把她擠下水池,父親護住了她,大聲的呵斥那人。

他給她請過家庭教師,指導過她學習方法。

……

季知漣放下收拾東西的手,太陽穴在突突的跳動。

她也覺得荒謬,為什麽父親殺人這麽大的事情,而她的思緒能想到的,卻全都是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。

然後,她接到了陳愛霖的電話。

-

公寓樓下不遠處的樹下。

坐著一人。

江入年坐在花壇邊的長椅上。

他拿著信封,信封裏是一張戲票。

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。

長睫輕垂,眉目間似暖還陽,帶著淡淡的悵意。

像是再赴一場約,又像是……

在延長告別的時間。

然後,他看到了她走了下來。

-

公寓樓下的咖啡廳。

季知漣推門而入,在最裏面的卡座裏一眼看到了陳愛霖。

陳愛霖並未像想象中那般憔悴,鋪天蓋地的新聞沒有影響到她,她依舊精致,纖巧、柔美。

她對她優雅招手:“姐姐,這裏!”

季知漣落座,凝視她瓷娃娃般的臉,直截了當:“為什麽非要見我?”

“姐姐,你真冷漠。”陳愛霖把玩著纖纖十指上明亮的淡粉色裸甲:“我去看守所見了爸爸的律師,你猜,我知道了什麽?”

季知漣漠然: “什麽?”

陳愛霖推過去一杯咖啡,她長得甜美,卻鐘愛極苦的冰美式,也許是因為生活裏能嘗到的苦太少,反而珍惜:“爸爸一開始還不肯說,但律師麽,總是有他們那套軟磨硬泡的本事。於是我知道了,爸爸竟然是因為我……他以為我被侮辱了,才一氣之下殺了姚學雲。”

季知漣沈默片刻,不解:“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陳愛霖身體前傾,十指交叉,這個有些進攻的姿勢被她做的純然無害,甚至是可愛的:“姐姐啊,可在此之前,姚學雲把當年侮辱你的照片撒了一地,爸爸他也無動於衷啊。”

她苦惱地,替她不忿:“他知道你沒有說謊,他也知道是他的兄弟傷害了你,可他居然什麽都沒有做呢。”

她難過的咬唇:“但是只因為我被傷害了,他就憤怒的親手殺掉了他,爸爸他……真的好愛我啊。”

所以陳愛霖的快樂是什麽?

是幼時看著一個又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在她手裏顯露無助,因為被開膛破肚而發出“咯吱咯吱”的痛苦慘叫,她天生情感淡漠,卻能從此過程中收獲來之不易的快樂。

陳愛霖將鏡子硬懟過來,撕破季知漣的逃避,也毀掉她的幻想。

她殘忍戳破她自我保護的軟殼,也粉碎她最後一點的自我欺騙。

陳愛霖嘗了一口提拉米蘇,真甜。

她擡眼,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發生在季知漣身上的那場火燒燎原。

她話鋒一轉,雲淡風輕:“姐姐,我小時候學繪畫,最喜歡日本浮世繪裏的怪鳥。傳說中的姑獲鳥長了九個頭,所經之處莊稼枯萎,瘟疫滋生。所有人都厭惡它,不僅因為它象征災禍的巨大軀體,還有它嘶啞如鬼的聲音。可是它說,我只是長了九個頭,只是長了九個頭而已呀。”

“你沒有錯,你只是長了九個頭,不該出生罷了。”陳愛霖溫柔地看著她,聲音憐憫:“我如果是你,一定會好好活下去,好好品味這荒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,在命運的斧頭一次次劈下來前,反覆認清自己的無能為力。”

陳愛霖如願的看到對面的女子搖搖欲墜。

季知漣臉上血色褪盡,她勉力壓下喉頭的腥甜,強撐道:“你是故意跟我說這些嗎?”

陳愛霖露出一抹快意的笑:“不,我只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。”

-

季知漣用了多長時間,才明白她的媽媽沒有那麽愛她,父親則從未愛過她。

又用了多長時間,才長出堅固而冷硬的外殼,來說服自己不需要他們愛她。

但當事實殘忍直白的擺在她面前時,她還是痛不可忍。

她跨過堆積的路障,一口氣爬上爛尾樓八樓。

一模一樣的晚風,一模一樣的萬家燈火。

年年歲歲,歲歲年年,只有這裏始終如一。

破破爛爛,冷冷清清。

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,只有她和這棟樓,兩兩相望,帶著惺惺相惜的疑問,永遠不知道自己會駛向何方。

她從第一眼看到它,內心就已知曉它存在的意義。

一個多麽合適的埋骨地。

二十五年了,季知漣淌過所有暗河,她接受著命運真真切切的疼痛,不期待任何救贖和幫助,也曾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奮力掙出。

她沒事,她只是……

累了。

季知漣久久屹立於危臺邊緣。

世界在眼中蕩漾虛焦,人的生命是盛宴華筵後的破碎冷清,是苦水翻湧中辛酸覓得的一丁點甜,是大夢蘇醒後的疲倦與木然。

她的衣衫被寒風吹的獵獵作響,滿臉縱橫著幹涸的淚,眼神卻如冷雪清醒。

-

生活是一場列車,季知漣自醒來時就在車上,她身不由己,任由這輛列車帶她駛向遠方。

但她要決定自己何時下車。

最後一刻,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臂。

將她拖回人間。

他還在喘氣,眼神卻亮的驚人。

握住她手臂的手,凸起青色脈絡,用力到令她疼痛。

他大聲說——

“我的演出,明天首演,你答應過我要來看的。”

他很堅持:“你答應過我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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